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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南河

我去过南京的秦淮河。不见王谢庭前的芝兰玉树、不闻侯李院旁的粉黛笙箫,唯余下一重重新砌的马头墙,像一套套精美的书壳,封面上明明郑重印着“秦-淮-河”三个大字,一打开却空空如也、读不到金陵旧年的风雅。只剩那条浓腻的河水,曾浮过六朝的金粉罢了。我更喜欢成都的府南河,觉得在那里才窥得见诗词戏文间秦淮河那被烟月笼住的倩影、被窗寮锁住的韶华。

所谓府南河,即是抱城而过的“府河”与“南河”,汇流于成都老城区东南隅合江亭之后的称乎了,如今更兴通唤其曰“锦江”这一古称。虽较将“徽州”易为“黄山”这般的决定高明许多,我却还是习惯叫它府南河。与故乡横无际涯的嘉陵江比一下,眼前这弯仅仅浮得起舴艋小船的细水,如何配得了“来天地”的浩荡春色,怎么泊得够开向万里之外东吴的艨艟呢?我实在不好意思称其为“江”了。杜甫毕竟是“诗史”,不会写下文过其实的句子。原来,成都历史上曾多次治水、锦江也数次易流,愈是近世、水量就越小了,这才演化到如今护城河一般的模样。恰恰是这条好像系在小蛮腰上的衣带般窄窄的府南河,才会有江南小家碧玉的温柔了。

从合江亭始,沿府河而上,不必乘车,就能轻松走到大慈寺。大隐于市,莫过于这已和太古里融为一体的大慈寺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多年以后,当曾经深居闾阎之中、方可闹中取静的伽蓝,沾染上春熙路商圈的凡尘时,住持会感谢开发商们的一掷千金的。如今,在这片被春熙路-国金中心-太古里三分天下的一千余亩街区上,行人不必顾虑车辆的经行而自在穿梭其间、真正领会到“逛街”二字的奥义。他们唯一想买而买不到的,只有眼前七十万平方米琳琅满目的土地上熙熙攘攘的帅哥靓女了。在这座将所谓“视奸”戏谑作“打望”的城市里,用熙攘一词来形容他们是毫不为过的。

这里曾经鳞次栉比的老屋,没有变作陈列在露天博物馆下供游人拍摄的古董,或是沦为用来售卖纪念品、烤鱿鱼、芒果汁等有如复制粘贴在全国各大旅游景区的店铺,而是承载着先锋与时尚、年轻与活力。于是,传统的就是新潮的、眼见的就是真实的、电影里的就是生活中的、游客爱去的地方也就是本地人爱去的地方。府南河周围没有本地人去了会被调侃为“开除当地户籍”的地儿。

除了时不时会碰见在岸边垂钓的老翁,白天的府南河本身,没什么可写的。而当两岸的树木披上暗暗淡淡、融融冶冶的灯衣时,府南河才进入到它“晚九朝五”的工作时中。

逛罢春熙、朝着电视塔的方向沿河溯行,到了猛追湾附近,就是成都著名的Space酒吧了。而当东门大桥外牛王庙附近的PlayHouse酒吧开业后,Space酒吧便已褪作明日黄花,成为年轻人口中“可能会碰见我爸爸”的去处了。这类酒吧都铺着容得下千人的宽敞舞池,顶上悬着飞碟形状变幻着颜色与方位的巨大灯环,世界各地知名的DJ在布满巨大显示屏的舞台上调音助兴。当大灯环开始向四周喷撒烟花瀑布般泻下的纸条,伴随着越来越躁动的电音,狂欢在每晚十一点才正式开始。可惜近来人祸酿成的天灾打乱了春节的计划,我不能躬逢其盛了。但领略不了用“黑桃A”香槟洗手这等焚琴煮鹤的场面,也着实让人舒心不少。把钱当成纸条一般地唐捐,繁华就真的会像烟花一样,一响而散了。最奇的还得到狂欢暂且落幕的凌晨三四点时,打车软件显示的附近排队人数,竟已逼近两千人左右了。

不妨加入最近开通的“夜游锦江”旅游项目,泛一艘乌篷船,又回到合江亭附近。同样是一片四川传统的穿斗式建筑,却要比显露出现代元素的太古里更加古拙了。府南河的北滨,是坐落着精品餐馆和音乐酒吧的兰桂坊。走进这里的一进小院,没听见麻将发出的嘈嘈切切的响声,只闻一缕香气——或是菜香、或是酒香,或是两者兼之。原来,这些院落并不是四川随处可见的茶坊,而是一些川菜粤菜馆子,旁边还有一座仍在运营的古代酒坊。“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就是说的这里吧,这条河真是古典意境的活化石呀。顺着渐渐微醺的府南河款款而行,经过下榻过外国元首香格里拉酒店,再徐徐地步过开着川菜餐厅的安顺廊桥,到了府南河南岸,就是人们常说的九眼桥地界了。可眼前的这座廊桥,哪有九个桥眼呢?为了改善交通,真有九个桥洞的古桥,已经被拆迁了,可在这座名不副实的九眼桥边,却随处可见人们迷迷糊糊的酒眼。

与兰桂坊差不多,这里也开着许多常被称作Live House的音乐酒吧。PH里振聋发聩的电音声与蹦跳声,被这里细腻柔畅的弹唱声盖过了,喝得烂醉的客人,也比刚刚“到位”的人,少得多了。可这也丝毫拦不住九眼桥边不胫而走的都市传说。最出名的,还是初中时,同学们便议论纷纷的“桥震门”吧。桥头清脆的斟酒声、碰杯声、谈笑声、还有一些初次出现在这些酒吧里的歌谣声,一齐被桥外和畅的江风吹散,难怪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都能听到这些声音呢。万里桥边多酒家,行人爱向哪家宿?

方才飘着酒香的府南河,过了廊桥,流到了川大边上,却散起一股书香了。倚着夜幕的笼罩才不觉暗昏昏的河水,让学生来形容,倒也文绉绉起来,说是“锦水含章”。这真与秦淮河边的夫子庙异曲同工了。失了才子佳人的缱绻、少了文人墨客的风骚,寻常的烟花巷陌,等闲的莺颠燕狂,哪配被叫做章台、唤成平康呢?

府南河畔的柳带竹影之间,隐隐露出的碧瓦飞甍,是光绪年间营造的望江楼了。楼上供奉着文曲星,是为了让文华荟萃在这钟灵毓秀的地方,不让它顺着这河水漂走了。灵验的是,此楼落成后不久,四川便出了明亡以降唯一的一名状元。楼边弦歌不缀的川大,大概也继承了这里的文脉吧。可惜的是那十里秦淮,80年代重建的孔庙贡院里,骚客早就替成了茫茫的游客,登上那与粉墙黛瓦极不协调的明黄色屋顶的游船,也听不到桨声了吧。

再历个几世几劫,府南河边的酒吧,也会向游客收起门票,变成供人参观凭吊的遗产吧。或是依旧飘着酒香与墨香、散着管弦声和读书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