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两次新都:一次是疫情严重,燕居在家时,久闻杨升庵祠和宝光寺之盛名,忽忆起还从未游玩过这两处地方,第二天便坐地铁三号线抵拢到新都去了;另一次,是今年的清明,我姐姐忽然想去寺庙烧香,开始计划的是龙泉驿的石经寺,我虽没去过,却还是推荐已拜过的宝光寺,于是姐弟俩又借着假期前往,这便是第二回了。
从市中心出发,驾车走成绵高速,不过40分钟便能到宝光寺门前的广场。从空旷处放眼望去,寺内古树参天,有名的舍利白塔在这片有如护法般遒劲的浓绿当中显现,像是释迦牟尼端坐在天龙八部的中央。换个角度看,白塔微微倾斜,又像是尊呈游戏坐的水月观音。事实上,眼前这派葱茏的景象,就是川西常见的“林盘”格局。在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上,人们常常把起居之处选在田间地头,同时在院内广植树木。从“百千家似围棋局”般平整的田垄上望去,这片显眼的绿色便又似“十二街如种菜畦”了。这种绿化方式既标明了地盘,指引了道路,更美化了人居环境。如今乘坐动车,深入成都平原的农村,还是能经常透过车窗,欣赏到这样的景观。寺前的广场和广场对面的街市自然是近年的建筑,曾经的宝光寺,正是从“兜率天”上,洒落在人间田园里的一处林盘。怪不得人们常把这些名山大庙称作“丛林”呀。
绕过照壁,这处善男信女常排着队、蒙着眼,试着去摸墙上“福”字的“宝地”,再跨过山门“慧眼常明”牌匾下的门槛,我和姐姐终于进入了宝光寺。这照壁和山门,可以说是佛寺的标配,而宝光寺的一大特点,正是完整地保留了早期寺庙的传统布局。山门内的第一进院落,是悬有四川军阀邓锡侯所题“一代禅宗”匾额的天王殿。天王殿后七佛殿前的院落中,立在中轴线上的,便是那尊舍利塔了。而左右悬山屋顶带门廊的厢房,形制上等同于古城中常见的联排房屋,贯穿了整座寺院,承担着客堂、偏殿等次要的职能。在七佛殿后,地位最显赫的大雄宝殿和藏经楼一字排开,终于使这座寺庙功德圆满。成都市内文殊院的布局亦略存此遗风,然而山门与天王殿并用,塔已不存,民间热衷的观音殿代替了少见的七佛殿,为了存放康熙御笔的“空林”,又新增了一处说法堂。
宝光寺自然也有它的独特之处。在天王殿正对舍利塔两侧的神龛内,供奉着两尊着汉族服饰的塑像,这使其在梵王的宫殿里显得格外醒目。他们是新都人的骄傲——明代名臣杨廷和与杨慎父子,同时也是两位大才子。杨慎一句“滚滚长江东逝水”,让《临江仙》的曲调成为现代中国人最熟悉的宋词音律之一。开头就说,我第一次来新都时便拜访了他们的祠堂,也就是如今的桂湖景区。桂湖,是沿着原新都县的城墙,经营起的一片园林。可能是新都人太爱他们了,这里也从杨氏父子的祠堂,拓展成供市民避暑纳凉的公园。桂湖湖面不大,湖中却植满了荷花,湖堤上也遍是绿树阴浓,“蓉城”的名号,至少得有一半要靠这个园子来打响。87版《红楼梦》剧组,就曾把这里当作小说中的大观园来取景拍摄,桂湖的杭秋廊前,至今还保留着当年的剧照。我认为,四川的园林独居一格,如武侯祠、工部祠、三苏祠,再到新都的杨升庵祠(杨慎的字),它们无一不是在名人祠堂的基础上,布景造林而来。这使得西蜀的园林与江南的私家园林相比,更具公共性,也更有人情味。“安得广厦千万间?”、“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我想,这也是神龛中的那些先贤们所愿看到的吧。其实,一进宝光寺的山门,就能看见通往寺内茶园和素食餐厅的小径。竹椅闲茶,让本该庄严的伽蓝,与人民公园中的茶馆竟无两异,佛祖,也要食人间烟火吧。
站在杨慎的神龛前,就能仔细地端详那舍利宝塔。塔刹十三级,为密檐式砖塔,与著名的大理崇圣寺三塔是一类的。塔前供奉着佛灯,常有信众按顺时针绕塔,以求平安。风铃悬在塔檐四周,此刻若稍有细雨,必会铛铛作响。当年唐僖宗逃难入蜀,曾驻跸于此,当他在雨夜听见这铃声时,是否会想起当年的玄宗呢?塔后的七佛殿,正是在僖宗的行宫上重建而来,可唐宫遗存下的柱础,也再不能告诉我们答案了。
我和姐姐在七佛殿旁请了香,又来到大雄宝殿前的庭院,跪在头次见到的石头硬垫上祈祷。殿后的藏经楼在建筑上形制更高,体量更大,为重檐歇山式的双层楼阁。文殊院在这一点上与宝光寺相似,硬山顶的藏经楼成为整座寺院压轴的最高建筑,楼前粗壮的石柱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令宝光寺真正闻名遐迩的,是处于寺庙东北隅,外观上不那么起眼的罗汉堂了。因为不在中轴线上,第一次去宝光寺时,我差点错过了它。像去见老熟人一样,我寻着记忆领着姐姐又来到罗汉堂前。听说过“五百罗汉”,可在游宝光寺前,却从没想过真有什么地方能供完这五百尊罗汉。宝光寺罗汉堂的建筑结构给了我们一个解决的方案:它一反传统古建筑宽面阔窄进深的长方形平面布局,从高空看去,罗汉堂的俯视图呈现出一个形象的“田”字。我们正是从“田”字中间一竖的下端进入的这间殿堂。这条中轴线上的第一尊佛像,是四川地区常见的“孔雀明王”。紧接着,在“田”字中央的“十字路口”,供奉着一尊颇具古意的四面千手观音,而在这一竖最上端的,便是大雄宝殿中常见的三世佛了。除去以上三处造像,无论“横竖”,这“田”字通道的两侧,都供满了真人大小的贴金罗汉泥塑:有闭目坐禅者、有怒目瞋视者、有金衣华冠者、有破衣不帽者、有汉人、有胡人。还有一尊罗汉,手臂长得像一根晾衣杆,他用伸懒腰的姿势把它一挥,便在手中握住了一只飞过的鸟儿。雕刻家赋予了他们个性的“眼耳鼻舌身意”,罗汉们又让参拜者感受到不同的“色声香味触法”。 毕竟清明时节,踏青祭祀的游客比平时多了不少,宝光寺又办起“罗汉签”的活动,更增添了香火。进入罗汉堂后,我就开始朝着“田”字的左半边缓步行走,遵循的是“男左女右”的规则。漫步于罗汉像中,当遇到一尊我以为面善的塑像时,便从这里开始数起罗汉来,一直计到我的虚岁数为止。罗汉堂中的塑像不止五百尊,除去佛、菩萨、罗汉外,还有禅宗的祖师。加之罗汉堂不同寻常的建筑结构,罗汉的序号经常被打断。刚开始递增着,忽而数到角落处或是中心处时,排序方式又变成了递减。我干脆从一号附近的罗汉开始数起,终于在第二十三号“教说常住尊者”前完成了这个仪式。这尊罗汉慈眉善目,可留着契丹人般秃顶的发型,这让因学业压力常愁此态的我感到慌张,可转念一想大多数的罗汉其实根本没有头发,便又释然了。记住这个序号后,我到堂外的厢房取了相应的签,签上写的,便是对应着每位罗汉的一首禅诗了。
在罗汉堂外的一进小院内,还保存着一块刻有寺庙全景的清代石碑。走近细看,现存的建筑就好比镜花水月般定格在这百年以前的石刻之上,让人不得不感慨寺庙保存之完整。实际上,在去新都不远处,还坐落着一个名叫新繁的城镇,它是成都府自古以来便管辖的几座县城之一。那里的龙藏寺,曾经香火鼎盛,宝光寺不过是它的从寺罢了。然而,子孙视之不甚惜,在连年的破坏和强占之后,龙藏寺的僧侣早已四散,殿堂也所剩无几,百亩庭中半是苍苔,明代曾装饰过精美壁画的庙宇,如今也几近坍圮,只余下一块国保碑还在向游客们宣告着当年的胜事。如今,新繁县治早已遭到撤销,它蜕为一个街道而被并入新都的管辖中。宝光寺所在的新都却摇身一变,升格为成都的市辖区。新都人保护寺庙的苦心经营,是否在冥冥之中,也为城市的未来积攒了功德?
不同于多数寺院或是国保单位,宝光寺的罗汉堂内是允许游客拍照的。我未能免俗,便也拍了不少。在这次游览过去不久后,有一天晚上,我竟在一个收集老照片的网站上无意间又浏览到一张罗汉堂中孔雀明王像的照片,拍摄的角度与我的那张相差无几。查询网站上的资料,照片拍摄于1917年。再过几个轮回,我的照片,是否也会被登在这种网站上,让后来的有缘人也感叹一下呢?